英国人乔尔·奥治威正在加尔各答市区靠近马坦公园东门的一栋老旧大楼门外徘徊,身后跟着几个或局促不安,或一脸不屑的英国同志。他们代表“第五国际”而来,认为兴都斯坦共和国即将成立的“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冒用了自己的名讳,因而急需一场正名运动。虽然他们赶在大会前一天到达了加尔各答,但被人晾在外面半小时可不是个好兆头。
“同志们”奥治威转头对通行的几个人说,“或许这次接触并不顺利……”
“非常抱歉,组织现在工作繁忙。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几位同志谅解。”当字正腔圆的伦敦口音从一名矮一头的日本人口中发出时,奥治威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这名相貌端正的日本人仍然在一丝不苟地进行自我介绍:“我是德田方一,日本共产党驻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的联络员。现在还能坚持斗争的第四国际分支可不多了。不论几位同志为何而来,还麻烦先到里面坐坐。兴都斯坦的热风对所有人平等,不是吗?”
“我需要重申,我们是第五国际的同志。”奥治威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不过一个正式会客室很有必要,感谢各位的好意。”
不知为何,“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总部的会客室有浓重的日式文化气息——或者说,有着日本和中国文化元素。四方矮脚桌、腊梅挂画和榻榻米看起来很随意,但在中央空调的照顾下比大楼门口要好不少。
但奥治威此刻却觉得异常尴尬——德田方一亲自给他们沏上了大吉岭红茶,告诉他们正式会客厅还在装修,接着就不发一言。大吉岭红茶的热气在桌上升腾,但双方似乎陷入了一场沉默的角力。
茶下去了半盏之后,奥治威终于开口了:“首先,感谢日本同志的好意。虽然递交了书面材料,但我还是要说明:即将成立的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用‘第五国际’的名号似乎不太合适。”
“恕我冒昧,奥治威同志。”德田方一摆正面前的茶具后开口说,“在下对国际共运历史也算偶有涉猎,并未听说名为‘第五国际’的共运组织。冷战结束后的国际共运,应该只靠第四国际各分支来组织吧?”
“或许同志遗忘了一些事情,例如1938年就有……”
“在巴塞罗那受审的七位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同志,宣布他们支持‘为第五国际而奋斗’。”德田方一正视着奥治威说道。
“那么林登·拉罗奇……”
“1965年离开了第四国际,呼吁成立第五国际。”
“那么我们英国支部的刊物……”
“《工人力量》报第290期刊登过,《谁是第五国际主义者?》。文章很不错。”
“那么想必各位了解我们的意思了。”
“我们确实理解。”德田方一又喝了一小口大吉岭红茶,“但这并不能改变各位属于第四国际分支的事实。”
“说话礼貌点,日本同志。”奥治威旁边的一个金发白人盯着德田方一说,“当我们为马克思主义奋斗的时候,你们已经忘了该怎么发动群众。或许政权的滋味太过美好,让你们忘记了革命斗争?”
“基尔,不要冲动!”奥治威转头瞪着那人说道。回头的一瞬间,他甚至做好了经历狂风暴雨的准备,却发现德田方一只是喝光了最后一口茶,连怒容都没见半分。
“对了,还没请各位参观我们的展厅呢。虽然还不算尽善尽美,但也算有点内容了。”德田方一放下茶杯说,“我带各位去看看吧。另外,这红茶还请不要浪费。”
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的展厅,目前主要是兴都斯坦共产党和日本共产党的内容。兴都斯坦建设和“大和自强”运动的革命现实主义绘画、浮世绘、照片和陈列品在长廊中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几名英国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但基尔仍是一脸不屑,而奥治威全程都在观察德田方一的反应。由于展板上标有英文和日文,德田方一并没有过多讲解。但在经过“大和自强”系列浮世绘的过程中,奥治威能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对家乡人民苦难与辉煌的感同身受。
“日本同志,我们对这些历史并非一无所知。”奥治威说——到现在他都记不住德田方一那拗口的名字,“但我不明白,这和我们今天的讨论有什么关系。”
“奥治威同志,您对我们应该是十分了解了。”德田方一微微欠身说道,“太阳系共产主义联合,是由鄙党和兴都斯坦共产党发起的。相比多年前就解散的第四国际两大分支,我们在理论和实践领域都进入了新阶段。我们称自己为第五国际,并非空口白牙、夜郎自大之举。毕竟现实证明,第四国际已经无力高举火把。”
“日本同志,我了解你们的意思了。”奥治威感觉自己后背渗出了汗水,“但是你们可以叫做第六国际,我们也可以团结一致……”
“可是第五国际还未出生,第六国际又从何而来?”德田方一眨了眨眼。
“日本同志,请不要侮辱我们的组织。”基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德田方一面前说,“第五国际始终在坚持斗争,这是丧失了革命性的你们所不能理解的!”
“丧失了革命性?”德田方一再次微微欠身,但动作已经不是那么从容,“带领人民重建家园,联合友党开展斗争,何谈丧失革命性?”
“那个二战的罪魁祸首,不还在传宗接代,继续号称‘万世一系’?”基尔指着旁边的浮世绘说,“重建一个天皇领导下的日本,难道不是丧失革命性?”
“英国同志,”德田方一直视着基尔的双眼,身上的平和之气却荡然无存,“您对人民之诉求是否有所耳闻?”
“为人民斗争是我们的天职!”基尔毫不示弱。
“那么您可曾想过:灾变之中的日本人民,所需为何?”
“日本人民需要一个新日本!从上到下焕然一新!”基尔盯着德田方一的双眼说,“而不是那个天皇和财阀一起剥削、压迫他们的国家!”
听到这句话,德田方一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但他睁眼开口之时,字句之间都透露着冰冷的气息:“日本人民所需,不过遮体之衣物、挡雨之住所、饱腹之粮食而已。吾等大道理想,非其所需也。”
“那是日本人民革命性不足!你们要引导……”
“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之苦,并不是靠大道理想来解决的。”德田方一望向展板,眼中却满是苍凉,“资本主义民主和无产阶级专政,并非人民所关注也。为日本人民提供生活之物资,才是急需。凡无法满足人民之诉求者,江山必不稳。”
“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我们只要……”“闭嘴,基尔!”
“基尔同志,”德田方一缓缓转向基尔说,“英国内战之时,你们的组织在哪里?”
“我们在积极发动英国群众!”基尔无视奥治威的阻拦,继续与德田方一针锋相对。
“英国人民所需为何?”
“他们有革命性,需要没有王室和资本家的新英国!”
“英国人民之所需,非吾等之大道也。”德田方一摇了摇头,“安全之环境,乃其所需也。相信各位同志之发动,并不顺利。”
基尔面红耳赤却一言不发,身后的奥治威不禁一手捂住了双眼——从温莎危机开始,他们拼命发动英国群众,却收效甚微。相比共产主义,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就业机会、社区治安和子女教育问题,对革命基本毫无兴趣。
“人民之诉求,仓禀实为第一。”德田方一开始绕着几人踱步,“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唯有满足人民之诉求,才能发动之、引导之。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片瓦皆无之人,唯求一餐饭、一件衣、一间屋而已。鄙党与兴都斯坦友党之政策,皆发端于此。”
“你们这是妥协退让!是被资本主义体系腐蚀!”
“若无布列斯特,何谈列宁理想?”德田方一踱步一圈,稳稳地停在基尔面前,“世界革命,虚无缥缈,正是民族主义大行其道之诱因。当无产阶级之间为资源而对抗,为工作而争抢时,民族国家乃是次优之组织。何况握有先进生产力者,才掌有未来。当今世界,六国集团已是人类龙凤,不能不借其力。各位同志若是执迷于世界革命之幻梦,不过第四国际一分支尔,担不起第五国际之名!”
“你!你这是背叛革命!”基尔青筋暴起,抡起拳头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本人,但被奥治威出手拦下。看着气急败坏的基尔和脸色煞白的奥治威,德田方一却喜怒不形于色,缓缓说道:
“第五国际,要以前世未有之法,绽放无产阶级光芒于星间。汝等第四国际遗老遗少,大可放手一搏,看谁掌握共产主义之未来!”
说罢,他径自走出展厅,留下数人呆立在“大和自强”系列浮世绘前。
作者:孟阳明
图片来源:苏联佚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