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中,流星常被视作某种不详的征兆,被先民们与死亡和杀戮联系起来……然而科学家早已发现,恰恰相反,流星为地球生命的创生做出了莫大的贡献……”
“对于火星而言,也是如此。”
她从沙漠中醒来。
其实无所谓沙漠还是哪里,除了北极勉强称的上“海”的地方,这儿哪里都是沙漠。只不过这片地区更干燥点,前期勘探显示,这儿的含水量比周边低了两个数量级。
不过是0.01和0.0001的区别而已,不知道那些人在玩什么数字游戏。
她勉强用外骨骼支撑起上半身,抖了抖身上的沙尘。面罩依旧在不断地发出警报,左视野的四分之一被某种白色的胶状物质覆盖——大概面罩被什么碎片划开了口子,紧急凝合液救了她一命。她有点后悔没有换用郎蓝的透明凝胶,这片白色的东西可真够精神污染的。
她定了定神,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幸好主要驱动设备没有受损,只有几个附件找不到了。
“希望通讯仪还在……通讯仪还在……”她念叨着,翻找着背囊里的东西。不出所料,那个砖头大的通讯仪还安然无恙地躺在背包底层。她接通电源,期望能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但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一行字“主通讯单元损坏,次级通讯单元无信号”
好极了,真是不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墨菲定理在21世纪和22世纪同样好用。她气的差点把这东西扔出去,还好最后一刻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在一百米的高度上跳下去,想要一点损失都没有是不可能的,要说我现在这样身体安然无恙就已经是盖亚大神保佑了,好歹给我保留了个次级通讯单元——只要附近一百公里有人的话……
她抬起头望了望四周,除了目力所及那灰红色永远不变的死寂苍茫大地,就只有无数发出银色闪光的金属残片,甚至连尸体都没有几具。
当我没说吧。她摇了摇头,准备站起来。运动自律模块似乎受到了损坏,她晃了好几下才站直。她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小心翼翼地压低身子前进——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做法。这儿连死人都没几具,还能指望有什么人盯上她。
首先得找找那几具尸体身上有不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要知道这儿离最近的聚居区有几百公里,靠着外骨骼慢慢挪过去,冰流星早把自己砸成肥料了。她用猎人般锐利的视线扫射着那几具尸体,选定了相对完整的那一具。它身上的外骨骼看上去蛮完整的,虽然是匪帮的低劣拼装货——聊胜于无。
不对……
她能看到他的面罩依旧在工作,甚至还能看见呼吸形成的白色雾气。那是一个活人,一个来自匪帮的活人——该死的,还好是我先醒过来。她这么想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要不是那些人朝着“驼鹿”射了一炮,她也不用冒险从百米高空跳下来,逐冰者也不会陷入枪战,她也不会因为被流弹射到,缺氧窒息而昏迷,也不会被困在方圆几百公里的无人区,等着几个或者几十个小时后的流星把她蒸发。
但内心的理智占了上风,在这个地方有个活人是好事,至少死之前不会太孤独,是吧,就算那个人是撒旦的化身也认了。
她无力地安慰着自己,右手随时扣着扳机,左手慢慢地翻转那个人的身体——他似乎不满地哼了一声,好像是被她打扰了睡眠似的,惺忪的眼睛颤动着张开——蔚蓝色的瞳孔,那是这颗星球上最缺少的颜色。
震耳欲聋的惊叫从公用频道里面惊现。
“你也没有通讯仪?”她盯着他,手里的枪指着他的面罩:“别给我动瞎主意,就算射不死你,漏气就足够致命了。”
“好的小姐,没问题小姐。”他无精打采地说,指了指身上的东西:“你也看到这身垃圾了吧,你觉得我能像你们逐冰者这么有钱,还买得起单兵大功率通讯设备?你知道黑市上卫星公码要卖多少钱吗?”
“胆子倒挺大。”她敲了敲他的面罩:“你也知道在儿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冰陨区,要不是有你们这笔生意谁会来这种鬼地方。”他强装着不屑的样子,狰狞抽搐的面容却着实好笑:“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姐能放过我吗?”
“切。”她把枪放下:“就算电量管够,跑死也出不了冰陨区……劝你还是省省吧。”
“在匪帮混了那么多年,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他看了看时间:“冰陨还有多久?”
“大概20个小时吧,如果计时还准确的话。”
“别说20个小时了,在这撑过一个晚上也不容易。”他指了指东边:“沙暴来了。”
沙暴来了。
她从未亲身体验过沙暴,除了透过穹顶看到暗红沙尘挟天卷地而来。但在赤裸的地表上面对沙暴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起先只是天际黯淡的云层,不到四个小时,铺天盖地的狂风已经席卷大地,彻底遮蔽了黄昏昏暗的阳光。
但四个小时足够做很多事了。
按着他的说法,在沙暴中保护自己是匪帮的必修课。找一处背风的小山坡,挖一个能容下两个人的洞,用什么东西做屏风封住洞口,老老实实在里面待一个晚上——说的倒是轻巧,但是她还没学到户外工程作业这一课呢。
“来,给你。”他取下一具尸体手上的外骨骼挂件,抛给她。黑红色的血迹凝结在机器的下端,尽管看得不是很真切,却不由得让她本能地有些恶心。
“就这东西?有什么用?”她勉强把公差过大的通用锁止口扣上,那东西立刻发出了年久失修般咔咔的摩擦声。外表就像一个21世纪后现代艺术家粗鄙无聊的狂乱想象,简陋焊接的钢板和动作机构比起3D打印机那严丝合缝的精致产品就如同公元前的原始人。
他盯了那具尸体一会儿,才给出回答:“这东西是匪帮自制的工程机械……和万用刀差不多。”他拨动着自己手上那一个的拨杆,随着尖利的金属碰撞声,一个液压铲从中弹出,然后是一个钻头,一把万用扳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个小小装置。匪帮究竟是群什么人啊……
“该动身了,在一个小时内赶到那座山丘的话,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挖个庇护所。”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外骨骼发出嗡嗡的响声,犹如猫科动物蓄势待发前的呜咽,转眼间就成了赤红荒漠中的一个小黑点。
我可从没想像过哪天我得听一位匪徒的指挥来野外求生。她自嘲地笑笑,跟上了他的步伐。
沙尘暴如期而至,比预估的要大了一点。此刻他们两人正缩在小小的人工洞穴中,门口用背包和金属废料做成的临时屏风挡住。透过山体依旧能听到沙石和飓风摩擦发出的凄惨呼啸。
公频里传来明晰的歌声,她吓了一跳,用幽怨的眼神盯着身边的那个男人。
“闲着也是闲着,还没到睡觉的时间。”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阿蒙的火星专辑,你们这些女孩子应该很喜欢听。”
“说的好像你见识过多少女孩子似的。”她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火星匪帮这群粗人,不应该开着大功放音响放重金属……”
“我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他一丝不苟地说道。“匪帮的生活不适合我,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突然被逗笑了:“那就请你明晰利弊,尽早投诚,抓个匪帮俘虏可值不少钱。”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个地球移民,对吧。”
“是啊,怎么了?”
“我是个5C移民。”他沉默了好久,直到喧哗的风沙声占据了整个空间:“你明白吧,被匪帮解冻的5C胚胎。”
“……那可真不幸。”她发现自己有点同情眼前那个人了,但是理智告诉她轻信匪帮成员是危险的事情,于是只好不痛不痒地回一句话。
“好啦,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也和我谈谈自己吧。不然赶着去死还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也够倒霉的。”他敲了敲岩壁,顺便把音乐切换到了阿蒙的《The Phoenix》。
“如你所见,一个一事无成的逐冰者,第一次出任务被你们的激光炮打了下来,差点丢了小命。”她摊开双手:“《The Phoenix》,不过我更喜欢21世纪初的那首老音乐。”
“逐冰者……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要想改造火星的话,就得让它浴冰重生。不过逐冰者具体是干什么的,我还真不清楚。”他瞥了一眼。
“测绘冰陨区地形,把水冰汇入指定的地形,顺便建立前哨聚落。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风险高,不过回报也高。”她把那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不过都没你们高就是了。
“那你们应该很了解这次落下来的是什么才是。听说这次是船载水冰,可控坠落?但看你这幅样子也不像是可控……”
“得了吧,如果你硬要把一立方公里的水冰以几百米每秒的速度砸到火星地表上的过程叫做“可控坠落”的话。”她叹了口气:“拿你5C移民的智商来算算,我们有多大机会活下去?”
“往西南走几十公里有一处高三千米的山峰,在背心坡处挖个庇护所也许能增大生存的概率。”他翻了翻电子地图:“不过,要是真是一立方公里的东西砸下来,估计上帝才知道你的生存概率。”
“所以明天又得跑一天啊。”她感叹道:“临死之前都不能休息一下,要么忙着生存(get busy living )——”
“要么赶着去死。(or get busy dying)”他接上了这句话:“不管怎样,不是哪个人都有机会选择被流星砸死这样行为艺术的死法。”
时候不早了。他们互道了晚安,便沉沉的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冰流星,正飞向那颗赤红色的星球,从太空望去,这颗星球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蓝色斑块,甚至还有小小的绿色在这数十亿年无生命问津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现在是正午,我在某座无名山的顶峰,这里的大气很稀薄,天空已经变得暗青色了。”她打开记录仪,朝着天空挥动着手臂。小小的火卫一在空中悬挂,反射着黯淡的光芒。与此相对的是,视野中心的天空下,有一处耀眼的光斑,折射着阳光,如同奇伟瑰丽的万花镜。长达一公里的冰晶正从此处悄然靠近这颗星球,其中的一部分将会在大气层中挥发成补充大气的水汽,另一部分会砸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湖水。它们将会为这颗星球带来新生——或者对他们而言,死亡。
“瞧瞧,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男孩子,一个斯拉夫裔的5C移民。”她把镜头对准面前那个正在操控某个设备的男人:“来来来,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第一,我不是你捡来的,第二,冰流星还要几个小时就来了。”他嫌弃地挥了挥手:“你还有心思玩这个?”
“切。到时候就算死了,有这段影像保存下来,说不定哪天被他们挖出来以后,我们就会被当作英勇献身的先驱者——这样子也算流芳百世了。”
“别别,我可不想被人误解。”
“你们这些匪帮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玩意儿。”她哼了一声:“我可是说正经的,反正人早晚一死,我早就接受现实了。”
“别说的那么悲观。”他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坐在一旁。
“不是说要挖庇护所嘛,怎么就坐这了?”见到他没有动的意思,她便挨着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尝尝呗。”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包军用流食:“比匪帮的大乱炖好多了。”
他接过这包流食,却并没有打开包装的意思:“你说过,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颗冰流星。”
“那是当然,一立方公里——为了运这个,还设计了专门的舰船。”
“这样巨大的工程,一定会有卫星及无人机系统全程跟踪,所以在它接近大气层的阶段,近地轨道的航天器密度一定相当的高。这样一来,我们发出的信号很有机会被卫星或者什么的捕获。”他指了指那个机器:“我把次级单元做了做修改,现在信号应该能传出200公里,如果那些航天器配备高解析度天线的话还要远。只要他们转交给最近的殖民地,几十分钟内就可以乘你们的“驼鹿”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么厉害的吗?”她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早上可没说过。”
“因为我自己都说不准行不行得通,这只是一个猜想罢了。如果一个小时内没有回应我们还得下山去。”
“如果我们真的得救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她抬头望了望那个光斑:“给你带点地球货?你应该没去过地球吧。”
“你是准备来看守所探视吗?”他自嘲般笑了两下:“我可是匪徒。”
“换个身份还不简单,被我从冰陨区捡到的卷入枪战的拾荒者,受伤被俘的探险队员……”话音戛然而止,她顿了顿,随后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嘟囔道:“如果真的能离开这里的话……”
“我们可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勇气说这种话:“我现在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以后在那边就拜托你了。”他祈祷着自己露出的笑容不太难看,尽管他知道透过面罩也很难看清什么。
“按照社交礼仪,不应该你先自我介绍吗?”她嗤笑了一声。
“那好。”他从岩石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破烂却好歹完整的外骨骼服。
“你好,这位小姐。”他眨了眨那蔚蓝色的眼睛,伸出手来。
正午的日光透过冰晶的透镜,化作五彩斑斓的光芒笼罩大地,犹如永不停歇的璀璨烟火。
以上就是她和他留给我们的唯一资料,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俩,而那块冰流星也早就与火星融为了一体。
作者:黑泽尔